农舍的秘密 | 第4章 偷看来信


        我该怎么做到一直醒着呢?这还真挺难的。如果我不换衣服睡觉,可能会容易点儿。可是我必须得换好衣服躺上床,因为外婆每天都上楼跟我说“晚安”,看我有没有叠好衣服,做祷告。我每晚都祷告,要么念主祷文,要么念外婆在我四岁时教我的那段很老的祷告词:“耶稣,温柔的牧羊人,请你听我说……”每段都只要二十秒就能说完。这两段祷告早已成了例行公事,对我而言几乎没什么实质意义。
 
        可今晚,当我跪下祷告时,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我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祷告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边说“原谅我的过犯”,一边却打算着偷看外婆的信,这样做对吗?我换成“耶稣,温柔的牧羊人”那段祷告词,也没有好多少。
 
        愿我的罪得赦免,
        愿我的挚友得福……
 
        我祷告不下去了,于是跳上床。不一会儿,外婆就出现了。可她并没有检查我衣服叠好了没,也没提祷告的事儿。她把手按在我的额头上,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都挺好的,谢谢外婆。”我回答。
 
        “真的吗,露西?”她站着没动,似乎不愿离开我,“你是不是头疼?要不要来杯热巧克力?”
 
        这本来算是个绝佳的犒劳,可我的胃却好似拧作一团,于是我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外婆缓缓走开了,我知道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直到我终于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我才坐起身,四下张望起来。
 
        要是能读个激动人心的探险故事,也许能让我精神一点儿。可我不敢开灯,好在我有个小手电筒,借着它的光,我踮着脚尖走近书橱。我翻开一本又一本书,可没有一本令人兴奋的。让我兴奋的,只有抽屉里的那封信。偷偷溜下楼,解开我的人生之谜,所有的探险跟这个行动一比,都黯然失色。我坐在敞开的窗户旁,双手支在窗台上。夜色黑而暖,暗中飘来万物生长的芳香--春天的嫩芽正向上生长着,在夜色中闭合,在白日里开放一我的心疼了起来。一大片的落叶松遮蔽着我们,阻挡了多风的山丘。夜晚像一个斗篷,裹住了我们安逸的小屋,也裹住了外公外婆和我。我们过得安稳而开心……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谜一般的阴影为何要阻隔我们,把这一切都毁了?我差点儿就决定把那封信忘了,蜷缩好身子去睡觉……可是,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那封信,这没准儿是我最后的机会。我靠着墙打了一会儿盹儿,不久又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外公外婆上楼的脚步声。
 
        我有预感,外婆一定会进房来看我有没有睡着。我迅速钻进被窝。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进来站在我旁边,手里握着个小手电筒。
 
        “她睡得挺香。”外婆小声说,“赫伯特,你听着点,我觉得这孩子今天一定有心事。”我听到外公低声回应了一下,听上去有些不安。随后我听到“咔嗒”一声,他们的房门关上了。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阵阵地犯困,一直等到他们房门底下的那束光暗下去为止。我又趴在门锁上听了十来分钟。房里传出外婆均匀的呼噜声,我知道,时机终于来了。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大胆地开了客厅的灯拉开那扇抽屉时,我全身都颤抖不止,心里既羞愧又兴奋。我想要的那封信居然没放在最上面。外一定把它藏起来了,可我又不知道那封信长啥样儿,只好一一翻看那叠信封,盯着地址栏看。这些信大多是账单,要么就是外婆在伯明翰的妹妹或外公在蒂斯河畔斯托克顿的外甥寄来的。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信件,直到翻到这摞信最底下的那几封,我才看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上面的地址栏印着几个字:皇家监狱,格林宁。
 
        我脚底像长出根一般,僵在那里,盯着地址看。过了很久我才开始看那封信,寄信人的名字叫“约翰·马丁”。
 
        “亲爱的弗格森先生和弗格森太太,”信的开头这么写道,“我刑满释放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所以我写信来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有关我女儿露西的监护权一事。我很感激……”
 
        我全神贯注地读着信,任何其他事我都注意不到,就连楼梯里的脚步声和开门声也没听到。直到外公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他。完了,我被抓了个正着。我猛地把信塞到身后,大哭起来,心里害怕极了,眼泪不听话地奔涌而出。
 
        “露西、露西,我的乖宝贝,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公一面轻声问我,一面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好像我俩要密谋些什么似的。我哽咽着,哀求地望着他。我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可不是警察把罪犯逮个正着,而是一个难过的老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睡衣在安慰我,他的眼镜还放在楼上,所以连我在做什么都看不清,只好用力地看着我。
 
        “孩子,你怎么浑身发抖。”他说,“我去你房间给你拿条毛毯。宝贝,快烧点儿开水,咱俩喝杯茶吧。”
 
        对外公来说,一杯茶可以治愈所有疾病。不一会儿,他就轻手轻脚地回来了,用毯子把我裹得暖乎乎的。我身体不再发抖,还打了几个嗝,然后就放松了下来。我看得出,他想尽量不吵醒外婆。等我们一起开始喝冒着热气的茶,外公才想起来问我刚刚在干什么。
 
        他完全没注意到那封信。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窗外有光,才下楼来看个究竟。我的秘密积压了太久,负担太重,我再也藏不住了。我需要外公的帮助,于是我靠到他身上,什么都跟他讲了。
 
        “外公,你看,我也知道偷看别人的信是不对的,可这事儿我必须得知道。他可是我爸爸啊,这事儿我困惑很久了,可外婆总不肯告诉我。”
 
        “没错,偷看信的确不对。”外公说,“我很高兴我下楼来了。也许我们早就该告诉你这事儿了,也许你应该再追问我们一次,而不是自作主张。但不管怎么说,都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他刑满才获释,那么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你差不多十四岁,你可以自己做选择。我想,没有任何法律会强迫你跟爸爸一起住。我们不会阻止他来见你,他可以来这儿看你。”
 
        “可他还要我吗?”我问,“我只看了信的开头和落款。”
 
        “现在看来,对,他还是想要你的。”外公说着温柔地从我手上拿走了信,“露西,可我们咨询过律师,他没法儿把你从这里带走,除非你愿意跟他走。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肯定当不好你的监护人,事实上,我还担心他是个很坏的人。”
 
        “他做了什么坏事?”我问道,“当时我在场吗?”
 
        外公非常遗憾地回答:“是的,事情发生在你出生后不久,当时我们的宝贝女儿艾丽斯刚刚去世。她是在一个朋友家里遇到你爸爸的,之后你爸爸开始追求她。可你外婆觉得他们俩不配,不同意这桩婚事。他是个放浪不羁的小伙子,于是他们俩就私奔结婚了。他们去了西班牙,我猜他在那儿开了家旅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到女儿艾丽斯。她是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
 
        外公的声音变弱了,语气里满是悲伤,都快忘记一旁的我了。我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胳膊。
 
        “外公,我好难过。”我轻声说,“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是说,我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求他把你送到我们家来,可他连信都没给我们回。我想他一定非常爱你的妈妈,她的死令他心痛不已。”我们又给他写了第二封信,可信却退了回来。他原先的地址已查无此人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可是,我当时在哪儿呢,外公?他带着我吗?”
 
        “噢,是的,可我们都不太清楚接下来三年发生了什么。我猜他酗酒成性,做起了贩毒买卖,帮毒贩子把毒品从西班牙运到法国。之后他回到英国,而警察早已恭候多时。总之,报纸上是这么写的。可老实说,露西,当时我对这一切都难以理解。也就是那时候,他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
 
        “噢!这么说,他来过这里罗?”
 
        “是的。他是乘出租车来的,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来。他抱着你,请求我们照顾你一阵子。我觉得他预感到警察早就盯上他了,但他当时没跟我们讲这些。虽然在那之前我们从没见过你,可我们对你一见如故。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孩,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一都长着一头茂密的鬈发和一双灰色的眼睛……”
 
        “可是外公,我爸爸爱我吗?”
 
        “当然啦。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把你照料得很好,你还说着一口夹带着西班牙语的英语。他说因为你的奶妈是西班牙人……除此之外,他便没多讲什么。他把你交到外婆的怀里,你哭了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后来你就睡着了。第二天你醒来的时候,你就像我们一手带大的一样亲,虽然你当时只有三岁半……”
 
        “可是外公,再多说说我爸爸吧。他之后还回来过吗?”
 
        “没有了。几天后,报纸上就登了关于他贩毒落网的事。之后他写信跟我们说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叫我们代他照看你。你外婆对此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她说她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还说这件事一定不能对你讲。可他出狱后你一定会知道的,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就是最好的安排。可有时我会想,若是为艾丽斯着想,我们也许不该这么做……”
 
        “外公,我妈妈,她长什么样?”
 
        “亲爱的,她长得跟你外婆很像。你外婆当年在村里当老师,我娶她时,很多人都说我配不上她。的确,我没读几本书,不过她跟我在一起似乎挺知足的。我们结婚不算早,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艾丽斯,她跟你外婆很多地方都很像……你外婆一直很爱看书,而艾丽斯对读书和学习都有着火一样的激情。夏天,她会绕着花园跳舞,口中还吟着诗,她也会坐在山梨树下写随笔。我们攒钱送她念大学,她也拿到了学士学位,可她过不惯没有小屋和山丘的日子。她常常回家,直到遇见了他……露西,你跟你妈妈很像,而我们不希望……”
 
        “赫伯特,天哪,你到底在楼下干什么?”外婆突然从楼上对着我们喊。我俩立即站起身来,愧疚无比。
 
        “埃尔茜,我这就上楼。”外公回应道,可我攥住了他的手臂。
 
        “你会告诉她吗?”我支支吾吾地问。“噢,那当然。”外公一边小声说,一边快速走出了门。我明白,他一辈子也没瞒过外婆什么事。外公抱着我上楼,而我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臂。
 
        “你能告诉我露西在干什么吗?”外婆顶着发卷,面露愠色,不像她平日的样子,“你能解释一下这是……”
 
        “亲爱的,是这样的,我这就跟你解释……露西,你先回去睡觉。”我眼见着外婆哑口无言地回了卧室,她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我彻底怔住了。
 
        我爬上了床,浑身发抖,一直醒着。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迷茫、震惊、兴奋、懊恼……我对未来感到异常恐惧,那种冷冰冰的恐惧感把我团团围住,我躺了很久很久才睡着。总有一天,这个坏男人会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到时候我总得知道该怎么办。我辗转反侧,直到从远处?垂?Φ男�??蜕角鹕霞钢恍⊙虻倪氵闵?>」芴焐匣构易判切牵??穸?恼癯嵘?⒊隽舜笞匀磺宄亢铣?诺牡谝桓鲆舴??乱惶斓脑绯坷戳倭恕N彝蝗患淅Хξ薇龋?源?锓痹拥乃夹髦沼诎簿蚕吕础N曳路鹂吹搅艘桓鲆虬?蘩胧蓝?乃椴灰训哪腥烁??男∨??潜穑?槐鹁褪鞘?�;这十年里,他独自一人,终日坐在黑暗的监狱里(这是“监狱”二字让我联想到的场景,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过监狱)。就算他是个坏人,也许我也能安慰到他。我把脸埋进手臂里,哭了起来。等我醒过来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照进我的卧室,而外婆则站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杯茶。
 
        “露西,你醒醒。”她说,“我让你多睡了会儿,可你还得赶校车呢。”我还是错过了校车,刚好那天下午没课,于是我的小半天假期一下子成了全天假期。我们洗刷完晚餐的碗筷后,外婆就跟我坐在花园里聊了起来。外婆一五一十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该在晚上溜下楼偷看别人的信,也不该明明不困,却骗大人说自己困了。等她讲完这些后,我们差点儿就把正题给忘了。我自知羞愧难当,所以本来想问的问题也不敢问了。
 
        “对不起。”我对外婆说,我知道她正等着我说这句,但不知怎的,我又补了一句,“可外婆,这事儿我早晚都得知道,不是吗?毕竟,他是我的爸爸,而我也已经十二岁了。”
 
        我本以为她会严厉地回答我,没想到她凝视着我说,“露西,”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来往。现在没人能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以!”
 
        我望着外婆,她的双眼露出害怕的神色。她害怕,因为她爱我,怕失去我,她日日夜夜都被这份恐惧笼罩着,都快八年了。我双手搂着她的脖子,抱了抱她。然后我就跟阿影一起跑进了丛林,它刚刚一直趴在我脚边。
 
        丛林里安静得出奇,刚刚发现这件事的震惊感也消退了,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心底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新想法。我奔跑着穿过银莲花和报春花,一直跑到林子尽头的那条水流缓慢的小溪边。溪水从小小的鹅卵石上流过,水面映着金灿灿的霞光。放眼望去,小溪的两岸开满了黄水仙,它们从橡树枯叶堆里崛地而起,而我的头顶上则开着一串串的柔荑花序,花粉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得到处都是。我盘着腿坐着,下巴支在膝盖上。我发现我变了,在过去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我倏忽之间长大了。
 
        外婆是公正的。她总是乐意倾听我的想法,就算骂我,我心底里也知道她骂得对。可今天,我却不这么觉得。虽然外婆骂我擅自偷看信,可我却没有感到特别羞愧。因为我觉得那封信本来就不是外婆的。我爸爸是我的,他的消息自然也是我的,那么就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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