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的秘密 | 第6章 初见史密斯先生


        我们回到家中,唐向外婆要了一小块面包和一杯茶,之后就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了。可不知怎的,我的心弦再度被触动了,唐简单一句话竟让我突然间明白了该怎么做。他那句话就像一个指南针帮我找到了方向,指引我回家一般。它解决了我之前所有的是非困惑,使我内心不再纠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找到我爸爸,或者等他来找我。我要对他说,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是他女儿。这是我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不在原地打转儿了。当晚,脑袋一碰到枕头,我就睡着了。自从读了那封信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快睡着。
 
        两天后,就到了耶稣受难日。外公、外婆还有我一同去诺曼修道院参加敬拜活动。修道院坐落在小山丘斜坡的对面,犹如一块老灰石,被灿烂的黄水仙花海润泽着。我挺爱去教会的,我喜欢穿着好看的衣服去唱赞美诗,我也喜欢拱顶和石柱的简洁之美,还有它们散发出的古旧味道。牧师讲道时,我一般会自己编故事玩儿,外公则在一旁打盹儿,只有外婆在听道。可那天的敬拜赞美跟平日不一样:没有讲道,只有唱诗和祷告。我竟然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之后我们唱了一首我从小就会唱的赞美诗,这次我开始真正思考歌词的含义了:“他死是为了让我们罪得赦免,他死是为了让我们得永生。”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坏人也能悔过自新,囚犯也能得赦免。正当我思考时,敬拜赞美会结束了。我们随着人流走出清凉如幽谷的修道院,步入金中带绿的四月清晨。我一路都在想:出狱是怎样的感觉?被原谅又是怎样的感受?回家的路上我缄默不语,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那天下午,我帮着外公修枝除草。我一定要把外公所知道的一切都问出来不可,况且我本来就爱跟外公讲话。
 
        “外公,我妈妈喜欢园艺吗?”我问道。

        “我想想看喔,印象中她不怎么做园艺。她喜欢野生的东西,喜欢漫游。比起在花园浇花除草,她更喜欢看书。她书读得很好,跟《艾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艾丽斯一样。”
 
        “外公,那我跟她像吗?”

        他温和地对我笑了笑,说:“你简直就是小艾丽斯呀!瞧你,装模作样地跑来除草,结果却坐下来闲聊。你妈妈就是这样的!她总说‘爸爸这’‘爸爸那’的,只要有她在,我就什么正事儿也做不成。”
 
        “外公,我难道就不像爸爸吗?我怎么会只跟妈妈像,却一点儿也不像爸爸呀!”
 
        外公收起笑容,说:“露西,你一点儿也不会喜欢他的,就算你喜欢……”他顿了顿,略有所思地继续说,“对我而言,打个比方说,你拿一株弱小的小麦去跟一株强健的小麦杂交,然后你栽种收获的种子,为它们浇水施肥,用棚子遮住它们,保护它们不被害虫叮咬。那么,最后它们会健康成长起来。要是没有这些措施,弱小的植株很快就死了。露西,我们已经尽力给你充足的阳光,为你遮风挡雨了……”

        “你们还保护我不让害虫叮咬,对吧?”我笑着说,“可是外公,坏人就不会变好吗?我是说,人不会变吗?
 
        外公倚着铲子,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口了:“嗯,连《圣经》里都说不要指望荆棘丛里会长出葡萄或无花果……鲜花是鲜花,杂草是杂草,不过如果上帝的恩典临到,人是可以改变的。可是,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土壤啊,露西!很多囚犯出狱后变得比入狱前还不堪呢!但还好有上帝的恩典在……露西,你知道我说的‘恩典’是什么意思吗?那是上帝白白给我们的恩惠……他能将丑恶变为美好。这方面你外婆比我懂得多,你最好去问问她。”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打理他的植物去了。外公的回答没给我什么希望,也没抚慰我的内心,我也叹了口气,多拔了几把野草。接着我抬起头,瞥到了工具棚旁的粪堆,不禁惊叹了一声--粪堆上长出了两朵洁白的水仙花。不过,至于是水仙花蕾本身藏在土里,还是它尖锐的叶鞘破土而出,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美丽的花朵居然是从如此肮脏、恶臭扑鼻的粪堆里长出来的!”我自言自语道,“就像上帝的恩典,可以使腐朽之物变美好。我想,坏人一定也能变好。”
 
        此后,唐一直在帮他爸爸干活儿,直到复活节过后我才又见到他,这次他换了辆新车。他靠为史密斯先生搬运行李、打理花园、洗车还有做其他杂事攒了不少钱。
 
        “史密斯先生是谁?”我随口问道。那是个微热、令人困乏的下午,我们坐在池塘边晃悠着脚,边吃三明治边聊最近的新鲜事儿。黄水仙的花期就快过去了,树影间的那一抹蓝色预示着圆叶风铃草的花期马上就要到了。

        唐嘴里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跟我解释,说史密斯先生是他们唯一的房客。他十天前租了一间阁楼,准备一直待到夏天。他为人不错,去过很多国家,遭遇过雪崩,也见识过斗牛。不过,他并不是很健壮,而且前不久咳嗽得厉害。唐很喜欢跟他聊天,不过因为他太忙,唐也不敢过多地打扰他。
 
        “他是做什么的?”我问。
 
        “他是作家。”唐随意地说,“他有一大书架的书,不过他不许我读。他说……”
 
        “他居然写书!”我惊呼道,“你的意思是,他写的东西会出版--会印刷成书,大家都能读到吗?”
 
        “当然啦!不然书还能用来干什么?总不能拿来吃吧?”
 
        我定睛望着他,内心满是惊奇。他在给一位货真价实的活着的作家打杂,而且还是位出了书的作家! 我想起自己卧室里的练习册,书页里写满了我欣喜之余的随感。不过,我写的文字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出版成书呢?有谁能教我该怎么出书吗?
 
        “我想见史密斯先生一面。”我勇敢地说。

        “真巧!”唐回答我说,“他刚好也想见你呢。我跟他讲了你写故事、创作诗歌之类的事儿。他说他对爱写作的孩子很感兴趣,还挺想读读你的作品呢。等他身体好些后,说不定下次他会跟我一起来你这里的庄园看看,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来不了。爸爸说倏怂共?锫繁叩墓嗑丛里最�?崂戳思钢烩担?颐窍牍鄄煲幌隆K?且话闾旌诤蟛懦雒弧�”
 
        “真希望我也能去看看。”我说。
 
        “没问题。”唐和善地说,“不过,我得确定真有这些獾才能让你来。如果真有的话,我们就把观察工具修一修。獾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唐果然说话算话。大概过了五天,他就骑车上山,骑得上气不接下气,兴冲冲地跑进我家厨房,当时我跟外婆正安静地烘焙蛋糕,烘了一整个下午。
 
        “弗格森先生,求你了,”他开口道,“能让露西来吗?我妈妈说她可以来我家喝茶,然后一起去观察獾。弗格森先生,至少有上百只呢!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实际观察到的至少有七只呢!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我们看着它们蹦跳嬉闹来着。”
 
        “我能问一句吗?既然那么黑,那你们是怎么看到的呢?”外婆不露声色地问了句。

        "嗯……我们开始观察后天才变黑的。”唐解释道,“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也很黑。不过,我们一开始看到它们时太阳才刚下山,整片天空都绯红一片,我们守候了好几个世纪才等到它们呢。露西,你必须纹丝不动,在一个小时内得像木头人一样。”
 
        “这对你来说可是个不小的磨炼啊!”外婆一边打量着激动得上蹿下跳的唐,一边打趣道,“那谁跟你一起呢?你爸爸会带上你跟露西,然后送露西回来,是吗?”
 
        唐摇了摇头。“爸爸今晚很忙,”他解释说,“他得招呼一大群宾客。史密斯先生说他会陪我们去。他有车,到时候会在晚上九点前送露西回家。弗格森先生,好不好嘛?噢,好棒的蛋糕啊!”

        “露西、唐,请坐请坐。”外婆笑着招呼我俩说,“来吃几块蛋糕,喝点儿柠檬水吧。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说。”
 
        她离开了一小会儿,事后我才发现她迅速打发外公打电话,打听史密斯先生去了。这位先生在各个方面都合人心意,于是她终于回来,批准我们前往。我乐开了花,立马跳上了自行车准备出发。不过,我说不准我到底是期待去看獾,还是期待见一位活生生的真正的作家。
 
        说着,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在落叶松下疾速穿行,它们枝干高耸、沿着河岸长着,看不到尽头。我曾以为,世上最令人兴奋的事就是在下坡路上骑车,风儿在耳旁歌唱,把我的头发吹到脑后。骑下山脚后,我们便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接着,我们就直奔县城。我们使劲踩着踏板,骑过卵石路,老市集就坐落在两排木屋中间。唐家的旅馆就在路的尽头处,我们骑到旅馆背后,那里就是他爸妈的房子。

        “妈妈,这是露西。”唐突兀地说道,随即闪进另一间屋子。他妈妈身材匀称,长相顺眼。我茫然不知所措,对他妈妈报以害羞的微笑,她则以一个“唐氏”微笑热情地回应我。她请我先坐下,等她把泡好的茶端来。獾的出没非常规律,根据它的这一习性,我跟唐去得太早了。所以,我就坐在沙发上休息,而唐则跑来跑去,为接下来的探险作准备。他搞出了很大动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要去北极科考呢。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轻柔的声音问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会写诗的露西罗?露西,晚上好,我是史密斯先生。”
 
        我打了个趔趄,竭力掩饰我的失望之情。一个作家该长什么样儿,我没有清晰的想法,但我想,绝不应该是门口那位先生的样子。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肩膀伛偻,前额微秃,看上去有些疲乏,身体也不大好。但我很快就振作起来,至少他的脸还算和善,而且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关切。我对他报以微笑,上前跟他握了手,说我就是露西,写了不少故事、诗歌等,不过写得并不算很好。
 
        “只要你继续写,一定会越写越好的。”史密斯先生说,“下次你得把你的作品带来,让我读读看。似乎到了下午茶的时间,我也受邀参加为看簿而举行的派对。”
 
        派对上好吃的真多,有火腿沙拉、水果、冰激凌,还有蛋糕。唐的爸爸讲了好多笑话,我和史密斯先生还有唐都笑抽了。等我们出发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们带了不少装备,有手电筒、望远镜、薄荷,还有为身体微恙的史密斯先生准备的毛毯。我们沿着乡村小道行驶,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了。史密斯先生在车上跟我聊起了我读过的故事和诗歌,这样我们聊了一路。他把我当成他的同辈一般对待,我根本没注意到汽车开到了哪里。他熟读《大卫·科波菲尔》《柳林风声》还有《被遗弃的鱼人》这些书。我们居然聊了不少,而我从来都没跟其他任何成年人聊过那么多。我突然想起了坐在后座的唐。他在座位上蹦上蹦下,憋着一肚子獾的知识要讲给我们听。
 
        他终于借机插上话了,说:“它们一般二月份产崽,产在洞穴里。史密斯先生,就是这里,我们靠这条小路边停就好。你可以在农场前面停车。我们得穿过那片田野,再穿过之后的那片丛林,然后我们得一块儿躲到那片荨麻地后面去。獾穴就在那片树丛底下。史密斯先生,你得带上那块毛毯,免得咳嗽。”这会儿雏菊的花瓣都合上了,天空带着一抹微弱的金黄色,洒在山楂树上。唐穿过田野,速度很快。等我们赶到那片荨麻地时,他匍匐前进,用身体示意我们跟着他走,并保持安静。
 
        我觉得史密斯先生其实并不习惯在荆棘丛和荨麻地里匍匐前行,可他居然照做了。我们几个挤在一个狭窄的洞穴里,周身不自在,我们蹲伏着,还得留心不被荨麻扎破皮肤。天色渐冷,夜雾降临。
 
        树林间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了,最后一只孤单的画眉鸟也停止了歌唱。我们丝毫不敢动弹,连平日里留意不到的各种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听到了鸟儿归家时的振翅声,还听到了从我们身后田野传来的兔子后腿的摩擦声。天色越发暗了下来,我突然感到高兴,因为有史密斯先生在,他陪我们一起蹲壕沟。唐探出身子,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守候着。
 
        好戏终于上演了。枯叶沙沙作响,一只黑鼻子出现了,其间还夹着明亮的白色条纹--那是只体形颇大的獾。它四下嗅着,还打了个小滚儿,然后又一只獾出现了。接着它们面对面,用后腿支撑着身体跳起舞来,舞风严肃又略显不安。随后一只又一只的獾也加入其中。有只胖乎乎的老獾和两只活蹦乱跳的圆嘟嘟的小獾,它们爬上鼹鼠丘,又滚下来,来回滚个不停,动作笨拙极了。我们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天色暗了,除了婆娑的树影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轻微的咳嗽声擤鼻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此情此景一直持续,直到史密斯先生一声喷嚏打破了寂静。不到一秒钟,獾就跑光了,只剩我们独自面对寒冷的夜晚、潮湿的沟壕还有扎人的荨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史密斯先生说。
 
        “没关系!”唐大度地说,“天都这么黑了,再怎么着也没法儿继续看了。哇噢!实在太好看了,史密斯先生你不觉得吗?露西,还好你来了吧,你以前一定没见过这么棒的场景呢!快来,大家都喝杯薄荷茶暖暖身子!史密斯先生,小心别踩到牛屎堆上。露西,咱得冲回你家大门去啦!”
 
        史密斯先生精神振奋,回家路上一直在聊。不过我听得心不在焉,这一晚的经历对我而言有如神话一般。我明白,我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这一切--第一只探出来的獾的条纹鼻,接着一只又一只。我们终于开到了家门前,月光洒满了花园,外公栽种的绝顶郁金香在月色下宛若苍白的提灯。
 
        “晚安,露西。”史密斯先生说,“明天,你要写下今晚的一切,写下归家的鸟儿,写下湿草地的味道,写下第一只獾出现时你的感受……还要写下月光下的郁金香,全都写下来,到时候给我看。”
 
        “好的,”我说着跳下车,“我会的。晚安,太感谢您了!”然后他们走了,把我留在大门口。史密斯先生看没看出我这一路上的心思呢,我好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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