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的秘密 | 第9章 爸爸出现啦


        五旬节后的周一放假,那天我去看望史密斯先生。他跟往常一样,俯身研读手稿,看上去有点儿疲惫,似乎还有心事。但他一看到我就很开心,总会抽空跟我分享一些他最近读到的好诗歌和有趣的故事。
 
        “露西,你今天来是要跟我坦白你的大秘密吗?”说完,他就背靠舒服的椅子坐下。我满心欢喜地扑进他的怀中。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可以跟史密斯先生毫无保留地说心事了,跟其他成年人我可从没这样过。
 
        “是的。”我回答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这事得从头说起,我想跟你说说我爸爸的事儿。不瞒您说,我出生后不久,他干了件很坏的事儿,坐牢了。”
 
        我瞅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儿忐忑,担心他听后太震惊。可他只是淡淡地说:“然后呢,继续说吧。”
 
        于是,我又从头到尾把我的遭遇讲了一遍,就像我之前跟唐和那个狱警说的一样。他跟他们一样,一直都静静地听,直到我快讲完。他听得很安静,还低着头,我差点儿以为他睡着了,就停了一下。
 
        “您睡着了吗?”我轻声问。
 
        他马上抬头说:“没,我没睡着。”他说,“我一直在听呢。不过,露西,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他这么坏,你为什么还想去见他?你跟外公外婆住一块儿不是也很快乐吗?彻底忘了他,不是更好吗?”
 
        泪水一下子溢满了我的眼眶。我以前也想这么说服自己,可是唐,还有我的内心,都告诉我,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为此我冒了这么大险······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攥紧了拳头。
 
        “可他毕竟是我爸爸,难道不是吗?”我几乎要喊出来。“就算他再坏,我也还是·····”我说不下去了,泪水流满了我的脸。史密斯先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开口。
 
        “我忘不了他······就去找他了······找得好辛苦······可他把我忘了。他出狱都两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来找我······如果他还要我······他一定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您说呢?”
 
        史密斯先生直起了身。“他会来的,露西,”他平静地说,“你这么勇敢、可靠、忠诚,有你这样的女儿在等他,他一定觉得自己无比幸福。你要知道,一般人出监狱后,都难免感到羞愧、害怕。不管怎样,按你的说法,好像你外公外婆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对吧?如果他来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他们说随我怎么选。”我擤了擤鼻子,“但是他们不想我走。毕竟······嗯······他是个坏人,不然也不至于蹲监狱,对吧?他们想让我长大做好人······我也不想离开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泪水又漫了上来。这个问题太棘手了,我不知该如何解决,也不知道该怎么选,连史密斯先生也没法告诉我该怎么办。他只说:“露西,八年前他是个坏人,不过八年是很长的时间。有时候,人会变的,更何况还有个这么好的小女孩在等他。别担心,我猜时机成熟后,他自然会来的。等他来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回到家,房子里空荡荡的,外公外婆都去参加花展了。这次,外公是带着他的珍品香豌豆去参展的。阿影跑出来,摇着尾巴,对着我的自行车叫。它讨厌自行车,因为我一骑车,它就不能跟我一起走了。我一头扑进雏菊花丛,用力抱着阿影。虽然阿影没法告诉我该怎么办,可至少它让我感到安慰。外婆以前经常跟我说,遇到困难就祈祷,可是我从来没觉得真的有人在听。即使真的有人在听,他也离我太远了,根本不可能听到我讲了什么。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外婆带我去一座房子,她要给住院的外公打电话。随后,她离开了房间,我就拿起听筒,兴奋地想跟外公聊天。外婆回来时,发现我正在那儿大哭。我告诉外婆,外公不答理我。外婆抱住我,让我坐在她膝盖上,跟我解释说,电话已经挂断了,外公听不到我说话。长大后,我祷告时,时不时就会想起当初那个挂断的电话。
 
        也许他不听我祷告是因为我骗了人。我的下巴抵着阿影的背,决心努力变好:我要每天晚上都祷告;每周去教堂听讲道;就算《圣经》无聊,我也要坚持读。还有,以后我再也不乱编故事了。我还要多做一些屋里屋外的家务活,不能一有机会就跑出去玩;还要用功学习,即便有些功课我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撒谎,再也不顶嘴,再也不假装功课没做完趁机熬夜了。外婆经常跟我说,如果我真心想变好,就能得到所需要的帮助。我现在决心按她说的试试看。
 
        我十分努力,想做到这些决心要做的事。学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表面上看都安然度过了。外公外婆对我的努力都颇感欣慰,连数学老师也说难以想象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内心深处,我知道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试图读《圣经》,可怎么读都觉得那是本老旧死板的书。教堂、《圣经》和祷告对我而言就像三条通往迷雾的道路,我永远也穿越不了。迷雾之外是否另有道路,还是说这些道路最终只会不了了之,我都不得而知。外公和外婆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常去教堂敬拜,但很少谈论信仰问题,所以我也不知该怎样跟他们谈这方面的问题。
 
        在此期间,那个问题像恼人的牙痛一样,一直纠缠着我:“如果他突然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期末考试考得不错。假期第一天,史密斯先生就兑现承诺,开车载我去镇上用书券换购图书。外婆从来没见过史密斯先生--他似乎有点儿害羞,不大愿意来我家小屋。但是唐的爸爸对他倒是赞不绝口,所以外婆允许我去他那里,而且我想去就可以去。早餐后,外婆送我到大门口。车开过转角时,外婆还站在深红色的蔓藤拱门旁。看着她的身影,我当时想,她是多么和蔼可亲啊。我们谁也没料到,这将会是我一生中激动人心的一天。此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旅途在一片光明中开始了。那是个美好的早晨,我把头伸到车窗外,闻着夏天温暖的气味:新割的干草和忍冬花散发出阵阵香味;农场和豆田的味道也很好闻。放眼看去,早开的指顶花沿着篱笆一路开放,晚开的野玫瑰在其间跳舞。假期第一天,阳光驱散了浓雾,我自顾自地轻声哼唱,跟史密斯先生一起去镇里。
 
        “露西,你开心吗?”他突然问。
 
        我微笑着点点头。我们开到近郊,闪亮的河边矗立着一个教堂,犹如磐石一般。我们把车停在教堂叩囊趿沟兀?缓笠黄鹑パ∈椤N颐腔?撕芏嗍奔涮羰椋?詈笱×艘槐臼椋?小妒?璐笕?贰Q⊥晔椋?颐侨コ粤吮?ち瑁?共喂哿私烫谩J访芩瓜壬??医擦伺刀??ㄖ?透缣厥浇ㄖ?奶氐阋约澳切┦?返陌旅睢D切┌旅钪?Γ?テ疚易约嚎晌蘼廴绾我沧⒁獠坏降摹N颐腔共喂哿嗽己餐醯姆啬梗?黄鹛致鬯?洳嫉拇笙苷隆W叱龇啬故保?艄夥浅R?郏?颐侵坏妹凶叛邸N绮褪奔湟压??谑牵?颐蔷腿ゼ?谐粤嘶鹜热?髦巍⒌疤ⅲ?攘说愣??仕?�
 
        虽然史密斯先生玩得很开心,也真心喜欢大教堂,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他经常咳嗽,三明治几乎没吃,免不了让人紧张忧虑。回到停车的地方时,他呼吸比平常急促得多。我们开出市区,车速也比来的时候快了不少。
 
        “我们不走原路回去吗?”我留意到,“走这条路比较快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开得更快了。过了一会儿,我惊讶地注意到,那些来时路上如同壁垒一般隆起的小山丘,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们不是朝它们开去,而是远离它们而去。
 
        “史密斯先生,”我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没觉得害怕,“我们这是去哪儿呀?这不是回家的路,山在我们身后呢。”
 
        然而,他还是不说话。就在那一刻,一股恐惧的寒流蹿上我的心头,我坐立不安。为什么他不回答?为什么他开那么快?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白而陌生?我被绑架了吗?突然间,我的恐惧感爆发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史密斯先生,”我叫嚷起来,“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要回家,不是这条路!”
 
        他马上减速,把车停到路边的草地旁。我们俩都紧绷着神经,一言不发。然后,他转向我,露出微笑--那是我熟悉已久、信赖已久的微笑。我明白,跟他在一起绝对是安全的,我刚才怎么会害怕呢。
 
        “露西,”他非常平静地说,“还在想你那个坏爸爸吗?”
 
        我点点头,盯着他。也许那一刻,我明白了。
 
        “露西,如果他出现,你会怎样? ”
 
        我继续盯着他。曙光初现……旧日记忆骚动起来……眼前的那张脸仿佛不再疲惫而苍白,而是一张被太阳晒黑的微笑的脸,他正转身回头望我……而我在骑马……天空很蓝……这张脸渐渐清晰起来,他继续说下去。
 
        “露西,我就是你爸爸。在跟你坦白之前,我想跟你先互相认识一下。我给你和你外公外婆写了信。唐的爸爸会在吃午饭的时候送过去。我问他们是否可以让你离开几个星期。我希望你跟我走,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期待已久、让我既期待又惧怕的事儿终于到来了,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对我而言,只有一件事是确凿无误的:我爸爸终究还是来了。他没抛弃我,他一直在我身边。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时,我就喜欢他、信任他,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那一刻,我欣喜得如同飞在天上,可很快又掉落在地。因为爸爸又说话了。
 
        “露西,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但外婆得同意我走才行。”
 
        “可我觉得外婆不会同意的,至少她会劝你别跟我走。我希望你马上来。我在信里已经告诉外公外婆,叫他们三点半在罗马精品宾馆见面。一会儿我会打电话跟他们细谈。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爸爸,我有这个权利……如果你愿意来。”
 
        “不行,我得先回家,我没带睡衣和牙刷。”
 
        “这些我们都可以买……你想跟我走吗?”
 
        “不行,我还没跟外公外婆告别呢。”
 
        “如果我们回去,你就来不了了。你可以在电话里告别,告诉他们只来几个星期。我保证开学前送你回来。”
 
        “不行啊,他们会很伤心的。外婆会很生气的。”
 
        “既然他们已经看到我的信,想必不会生气伤心。他们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儿。上学期间我还是让你跟他们一块儿住,这点应该会让他们舒口气。外公外婆把你照料得很好,还给你安排了一所好学校,你得在那儿读完--现在我只是想跟你过一个假期,以后可能再把你接走。当然,最终还是由你决定。我们可以打电话告别,然后直接走。当然,如果你反对,我们就掉头回去。我可以让你在大门口下车,然后开车走。我的行李放在后备箱,今天就走。”
 
        “为什么你不进屋跟他们谈呢?”
 
        “因为很久以前,我带你去他们那儿的时候,你外婆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如果我跟他们谈,你就会想留下来。你没法跟他们倔……你是他们一手养大的。要么现在走,否则就走不了了。你要来吗?”
 
        我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我,似乎他的整个生命都悬在这件事上。这情景让我害怕,我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幅幅画面在我心头闪过,那些本已遗忘的场景,如今却如水晶般清晰。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外婆总在公交车站等我。外公则靠在门边等我回家,一直等到暮色降临。阿影在路上跳着直扑过来。无数往事,如强韧的蔓藤,想把我拉回到安全而顺从的老生活中。我抬头恳切地看着他,摇摇头。
 
        但最后的画面,却比其他所有的景象都清晰。那是唐,他站在水仙花丛间,身后是绿色的、金色的树,刚刚发芽。他仰起头,褐色的眼睛尤其明亮。他的声音如号角吹奏般清晰,他对我说:“总有一天,不管在哪儿,我一定会找到他,对他说:‘爸爸,我不在乎你做过什么,我依然是你的儿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点点头。
 
        “我来。”我低声说,“等我给外公外婆打完电话就来。”
 
        他疲倦的脸放松下来。“谢谢你,露西。”他说,“下面的小镇有家宾馆,我们可以去那儿打电话。”
 
        我们安静地往前开,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感觉晕乎乎的,努力去接受他是我爸爸这个事实。我们停在一家名叫“猫与指南针”的客栈,他帮我要了杯茶,然后去打了个电话。他离开了好一阵,回来时开心多了:“快来,我把听筒给你。”
 
        我不大习惯在电话里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外公外婆,”我喊道,“你们不会怪我吧?答应我让我走好吗?他是我爸爸啊……外公外婆,我只去几个星期,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每天给你们写信的。”
 
        “露西,露西,”外婆的声音急迫而恳切,“你真要走吗?你要是不愿意,他不会强迫你跟他走的,跟他明说就好。”
 
        “可是外婆,我要去。他是我爸爸,不是坏人。他只是一时糊涂,他现在是个好人了。外公外婆,对不起。我们总得再给他一次机会,你说呢?外婆……”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外公拿过听筒对我说,声音虽然有些难过,但口吻坚定。“别挂念我们,露西。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记得多写信,一定要回来啊,再见了!”
 
        “再见,外婆。再见,外公。代我亲亲阿影,替我转告唐。”我对着听筒使劲亲了亲。爸爸一直站在我身后等,这时他温柔地拿过听筒,放了回去。
 
        “我觉得可以了。”他说,“他们会理解的,只分别一个假期而已。现在我们得上路了。”
 
        我跳上车,正式出发了。我心里百味杂陈,既悲伤又欣慰,既遗憾又兴奋,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在感。那些山,以及它们所象征的,此刻已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至于前面的路如何,我还没想过。
 
        前方的路延伸得好远,都快连上明亮的地平线了,在那之后是什么呢?我突然觉得困惑,转头问他:“史密斯先生……噢,不对……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今晚去伦敦,”他答道,“明天得给你拍照,办好护照。我们要去西班牙南边,你的票我已买好了,装在口袋里了。你可以在蔚蓝的地中海游泳,到时候我们住在你老奶妈家,她很想见你呢。”
 
        我又一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地看着他。后天,我就能见到大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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