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的秘密 | 第13章 爸爸住院


        第二天一早,佩得罗和小佩皮托就激动地跑来找我,说那位高大健壮的叔叔要带他们去海边玩皮划艇,还问我要不要同去。他们正准备出发去郊游,一路沿着海滩走到小海湾去,那儿有细软的白沙。连小罗西塔也要去,她请到一天假,可以放下各种琐事,康奇塔也去,叔叔背着她去。
 
        我犹豫了。我很想去,可一去就要跟爸爸分别好几个小时。“爸爸,你就不能一块儿去吗?”我问他。
 
        “现在不行,”他回答说,“今天早上我有些工作要处理,出版社的人跟我催稿了。不过,我可以吃完午饭后去沙滩散步,再跟你们会合。今天有海风,所以天气不会很热。”
 
        于是,我们就穿上泳衣出发了。我们一路踏着海浪,看浪花经海风轻拂后退回大海。从巴塞罗那来的叔叔超级健谈,他给我们讲故事,说笑话,还模仿斗牛士的动作,逗得孩子们一路都笑个不停。不过他说的很多我都听不懂,所以我就跑到最前面,享受沙滩的美好,闻大海的气味,听海浪的声音。我喜欢闻缆绳的煤油味,渔网的鱼腥味,海草的咸腥味,我还喜欢听海鸥的叫声。我一路漫步,时而捡捡贝壳,时而冲进海浪再冲出来,好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可是,这条路并不长,我们爬过最后一块岩石后,海湾就到了。时候尚早,离晚饭时间还很久。
 
        皮划艇超级好玩,我们每个人都轮流开了会儿。叔叔算不上游泳好手,他在皮艇后边拍打着水,像只大海豚。佩得罗和小佩皮托玩得可开心了,在皮划艇上翻进翻出不下五十次。我们边笑边喊,一直游到精疲力竭,才把皮艇滑到岸边,坐在沙滩上吃起了西班牙式三明治一上下各有两片面包,半截的长度,里面夹满了沙丁鱼、橄榄、咸青瓜,还有西红柿。我们大口啃西瓜,一片接着一片地吃,看得叔叔都觉得非常渴。他意味深长地往沙滩的方向看了一眼,远处沙丘的背面有间明亮的棚屋。
 
        从他的手势来看,我猜他是想去小酌一杯再马上回来。而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几个谁都不能擅自跑到海边玩,也不能划皮划艇。小罗西塔、佩得罗和小佩皮托使劲儿点了点头。他们是听话的乖小孩,可康奇塔却没在听,她背对着我们,正在玩沙雕,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没注意到她。
 
        叔叔走了,我和小罗西塔在礁石间的小池塘里寻宝,佩得罗和小佩皮托则跑去沙丘那儿玩滑滑梯。晚餐时间到,小海湾的景象一派平和,只剩我们几个在玩。池塘惊喜无限,我玩得全然忘了时间。
 
        突然,佩得罗和小佩皮托扯着嗓子尖声叫起来,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我跟小罗西塔立即跑过去,只见他们从沙丘那边跑来,手指着海的方向大叫。
 
        我们转过头往他们指的方向看,看到了那艘皮划艇,它离海岸不远,在泛着泡沫的海水上浮着,上下颠簸。皮艇里坐着刚满三岁的康奇塔,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挺享受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状况有多危急。
 
        我们立即撒腿跑过去,大叫着跳进海里,可小罗西塔马上就发现我们根本就够不着康奇塔。皮划艇顺着风向大海更深处漂去,漂得比我们游得快多了,情况越发危急起来。小罗西塔用力抓住她的两兄弟,在一片狂乱中给他们发命令,叫他们跑到酒馆把叔叔叫回来,要快如风!而我则往另一方向跑,去找那些漆船和修网的渔夫帮忙。小罗西塔留在原地,以防康奇塔一个人在惊恐之中掉进海里。
 
        我一辈子都没跑那么快过。我一定要比那两兄弟更快跑到目的地才行,因为他们还得爬过山丘才能去酒馆。恐惧感几乎将我吞噬,我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都怪我们,我们应当照料好小康奇塔的!我该怎么用西班牙语跟那些渔夫们交流呢?他们还在吗?他们会来吗?就算他们赶过来,可康奇塔还是个小孩啊,万一等我们回来时只剩下一艘空皮划艇随波逐流呢?
 
        “上帝,求你了,求你了!”我哭喊着,但我突然想到,他离我一点儿也不远。他是我好朋友,就在我身边。我想起了《圣经》里的一个故事,那应该是我很早以前从教会听来的。故事说的是,耶稣曾在海面上行走。我知道他现在仍然能在海面上走,拉住那艘小皮划艇,救下坐在里面的小女孩。“求你了,噢,求你了。”我小声说着,继续飞速穿过沙滩。
 
        “我亲爱的露西,你这是在为参加奥运会训练吗?”
 
        我长吁了一口气,差点儿以为是耶稣在跟我说话。等我缓过神来才发现,我刚刚撞到爸爸身上了,他正散步准备来找我们呢。我抱紧他的腰,大口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好望着他,然后往身后指了指。
 
        我的表情极其痛苦,从我的脸上他一定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于是眯着眼睛朝我指的方向望去。接着,他大吼了一声。
 
        “赶紧去礁石背面把渔民叫过来,叫他们开船来!”他给我下完指令后,推开我,飞快跑去,速度快得我自己都想象不到。我早已跑得精疲力竭,站在原地大口喘气,几乎不能呼吸。可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居然磕磕碰碰,走到礁石背面,看到船头有两位渔夫,他们正伸展着身子睡在沙滩上。我跃到他们跟前,把他们摇醒。他们吓了一大跳,随即开口用西班牙语大声咒骂。还好最后他们明白过来,知道我遇到了麻烦,最后才被我劝过来。他们慢悠悠地跟着我走到海湾,小皮划艇跃人眼帘,看来事已办妥,不需要他们帮忙了。
 
        原来爸爸早已游到皮划艇那儿,现在正往回游呢。他用手推着皮划艇,康奇塔坐在里面笑眯眯的,挺享受这次小旅行。叔叔和那两兄弟也赶到了,一同赶来的还有其他一大群人。他们全都在谈论这件事,并比画十字,把手高举过头顶向上帝感恩。只有小罗西塔神情凝重地站在那儿,在她白色小脸蛋的映衬下,那双黑色的眸子显得格外的大。我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可她似乎完全注意不到我的存在。
 
        这时,爸爸游到了浅水湾,他推了皮划艇一把,皮艇乘着海浪停在了岸边。而康奇塔的头发又湿又卷又黑,活像个水娃娃。小罗西塔一把把她拥人怀中,接下来发生了好多事。
 
        先是小罗西塔,她紧张过度,瞬间崩溃了,瘫坐在沙滩上,一下子大笑,一下子大哭,一下子又紧紧抱住她的小妹妹。佩得罗和小佩皮托缓过神后,高声呼喊起来,周围人把他们团团围住,欢呼雀跃。大家都聚在孩子周围,推推搡搡的,除我之外,竟无一人上前迎接从海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
 
        他缓缓走来,步履维艰。他望向我,眼神空洞,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他的脸也变成了蓝灰色,极不自然。我跑进海水中,伸出双手,他双目无神,伸手向我走来。他走到了海浪边,然后身体一晃,一头跌倒在沙滩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立刻被嘈杂、激动的人群围住了。一时间我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其中一个渔民试着给我爸做人工呼吸,叔叔则往上跑去。我听到“警察”和“救护车”这两个词被反复提到,人群从沙滩的四面八方涌来,越聚越多。我试着从人群中挤出去,可却被推了回来,因为他们要给爸爸周围腾出足够的空间。小罗西塔站在我身旁抹着眼泪,手里还抱着康奇塔。嘈杂声渐渐退去,父亲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所有寂静都锁定在他身上。有人摇了摇头,有人则深深叹了口气,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万分。终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跑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两名警察。
 
        他们立刻疏散人群,把爸爸抬上担架。我从人群中挣脱开来,追着他们跑,求他们让我跟过去。他们用西班牙语跟我解释了一大通,意思是我不能去。车门在我面前“砰”的关上了。爸爸就这样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他会被带去哪里。
 
        我们几个人伤心地走回家,叔叔说了很多很多,兄弟俩则一言不发。善解人意的小罗西塔在我身旁,陪着我走。她试图安慰我,让我明白,既然警察和救护车都到场了,接下来就不可能出什么意外。可警察当着我的面重重地关上了门,而我的爸爸虽然在救护车里,面色却依然惨白。我使劲摇头,谁也安慰不了我。
 
        等我们到了旅馆,那几个孩子把刚刚发生的事一股脑儿都告诉了洛拉。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责骂康奇塔,又情不自禁抱紧了她,她又骂了其余一家子人,然后哭得更凶了。可当她听闻我爸爸的事后,她把康奇塔放在床上,转而把我搂进她的怀中。接着她又叫叔叔去医院打听消息,尽管他今天跑了好多路,已经累得不行了。
 
        他出去好久都没回来,我们围坐在厨房,盼他回来。康奇塔玩起了洋娃娃,还对她唱歌,小罗西塔看着她,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洛拉想用虾仁和意大利腊肠让我分心,可我除了等爸爸的消息,其他什么事也不想干。我的神经紧绷着,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听到街头传来一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叔叔终于回来了。他们把叔叔围到房中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看到他们点头握手,又观察了他们的表情,推断爸爸应该还活着。洛拉用披巾裹住了头,伸手拉住了我,朝山上指了指,意思是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医院在小镇的正山顶,我们沿着盘山的石子路往上走,穿街走巷,最后才走到医院的大铁门。按响门铃后,门栅处探出了一张脸,接着一位老修女把我们领进了门。她跟洛拉低声交谈了几句,语速很快,我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太阳早就下山了,我盯着走廊看,里面飘出一阵阵消毒水的味道,可我看了一圈还是不知道我爸爸在哪间病房,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气色有没有好一点儿。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枚十字架,它跟我先前在农场看到的石十字架不一样,这个十字架上还有一个人,我不禁浑身战栗。原来,我的朋友耶稣是被这样钉死的啊。
 
        我突然想起来,耶稣被钉十字架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这一切都过去了,但死亡并不是终结。我的朋友耶稣死后复活,又回到我们当中,他的力量和大能可以帮助我。我的眼神离开十字架上的那个人,转念又想起了爸爸。想到他最后的殊死一游,险些连命都没了,而小康奇塔却安然无恙,在厨房活蹦乱跳地唱歌。他到得刚好,再晚一点儿就救不了她了。也许等我见到他,他会明白我说的这些话。
 
        修女走到了我身边。她是位温婉大方的老奶奶,脸颊圆润,而且还会讲不少英文,这让我松了口气。
 
        “你爸爸一一”她说,“病得厉害……心脏很衰弱……你过来吧,但可别说太多话!”说着,她就把手搭在了嘴唇上。我跟着她上楼,她的裙子摩擦到石梯,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打开门,里面是一间单人病房。她往里看了一眼,随后拉着我的手领我到了床边。
 
        爸爸靠着枕头直坐着,鼻孔里插着一根橡皮管,管子的另一边连着旁边的氧气罐。他的脸依然血色全无,不过他不再大口喘气了,他睁着双眼注视着我。我轻轻地吻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身旁坐下,能挨多近就多近。修女在门边等着。
 
        “我亲爱的露西,"爸爸轻声细语、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你还好吗?”
 
        "爸爸,我很好。你呢?你好些了,对吗?”
 
        “好点儿了。洛拉在吗?”
 
        “嗯,她就在楼下。需要我叫她上来吗?”
 
        “过会儿再叫……你再待一会儿……我想叫她帮我发封电报给你外公……他一定得马上来这儿……”
 
        我顿时满脸笑意,说:“爸爸,等他来了之后,你会去拜访他,跟他聊聊吗?”
 
        “会的……会的……我是想跟他谈谈。康奇塔一切都好吗?”
 
        “嗯,她挺好的。她活得好好的,正唱着歌呢,为此大家都很欣喜。”我犹豫了一下,那番憋了许久的话此时此刻竟不知如何开口,“爸爸,你差点儿死了呢,就是为了救康奇塔,不让她溺水,对不对?爸爸,我在想,这跟耶稣在十字架上拯救我们真的很像,你说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他死了,好叫我们得永生。要是你没游去救她,险些丧命,她也许就被海浪卷走或者掉下皮划艇了。你到得真及时,你说对吧?”
 
        他闭上双眼,这时修女走了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
 
        "小女孩,过来。”她说,“你爸爸病得很重,你先走吧。明天等他身体好些了,你再来吧。”
 
        我跟爸爸吻别,他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掌里,又张开了双眼。而修女则在一旁等我。
 
        “对,到得真及时。”他轻声说,“当时皮划艇晃得厉害,她几乎就要滑下去了……露西,我到得刚刚好,这难道不是件幸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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