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终于到了，虽然没人告诉我，但我几乎预感到信会来。刚刚我们还在聊爸爸，说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信寄到之前，还发生了几件事。我们一到家，外公就跟牧师提起了爸爸。牧师马上联络到了另一位被差派到西班牙南部服侍的牧师，他在那里主持了一整个夏天的礼拜。听说我爸爸的事后，他开始定期探访他。此后有一天，我们刚从差派牧师那里打听到爸爸最新的健康情况，外婆就突然爆发了。
那是九月平常的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坐在床边的桌上吃晚饭。外婆突然放下手中的刀叉，说，“赫伯特，我没办法，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我亲爱的埃尔茜，你忍不下去什么?”外公说着站起了身，“是因为牛排和腰花不合你胃口吗?”
“当然不是，”外婆答道，“这些可是我亲自做的。我只是想到了艾丽斯那勇敢的丈夫，他太可怜了，一个人在那儿受苦，身边连照料他的家人都没有。如果把那件古董橱柜给卖了，我就能凑够旅费去看他，好好弥补他一下。”
“亲爱的，”外公慌忙说，“如果你打定心思一定要去，那就去吧。可埃尔茜，不要卖掉那件古董橱柜，那可是你的家传宝贝。还是卖几只鸡吧，这些鸡都是值钱的品种。”
“赫伯特，快别瞎说。”外婆回答说，“那些鸡可是你的心肝，我觉得你宁愿送走露西也不愿送走那几只鸡呢!那橱柜本来是想传给露西的，但让她选，她一定选爸爸，希望有个人悉心照料他。露西，你可别这样看着我，你可不能跟我一块儿去!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你还得留下照顾外公。赫伯特，没错，我知道你家务做得好，可要是没人提醒你，你一定记不得按时喝咳嗽糖浆。我当然不想离开你，只是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就觉得他好可怜，我都快心疼哭了!”
她鼻子抽搐了一下，几乎就要哭出来。我看着外婆，惊讶极了。他还关在监狱里时，可没人称他为“可怜的”或“亲爱的”，更别说为他难过到哭的程度。转机已悄然发生，这点是不需要怀疑的。简言之，我们成了一家人。
外婆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她就去拜访了牧师。牧师拨通了那位被差派的牧师的电话，他答应去接应外婆，并为她安排合适的住处。四天后，外婆就出发了。她穿着最好看的衣服，手里还挽了件粗花呢外套。我们跟她讲西班牙超级热，不必带这么厚的衣服去，可她偏不听。她说，国外那些差派牧师的妻子衣着都是很讲究的。外公送她去了机场，而我当晚则去玛丽·布洛瑟姆家借宿。
外公从机场回家后，我很开心。我们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不过，倒不如说外公是靠着一封接着一封的信活着。外婆几乎每天都写信，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她暂住在差派牧师的家里，发现他妻子的穿着并不怎么讲究。师母基本都穿长罩衣，家里还有她女儿和几个孙子孙女。外婆都快成那几个宝贝的兼职奶妈啦。她每天探访爸爸两次，给他朗读文章，还给我传话。
“外公，爸爸为什么不能自己看书呢?”我问，“他怎么还没亲手写信给我呢?”
“我猜是因为他体力还不太够吧。”外公有点儿无奈地回答说。我想，那之后，我们就没怎么提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事儿了。
我很想念外婆，但跟外公住一块儿倒也惬意。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对我而言，每天都有新发现。我刚从西班牙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抱住外婆，又抱住阿影，然后再跑上楼冲进我房间，看我的《圣经》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它还在。那天晚上我又困又激动，所以就没翻开看。第二天早上我睡过了头，可刚刚回家，要做的事实在太多，要见的人也排不开，所以《圣经》只翻看了一小段。周日，我跟外公外婆去教堂做礼拜。教会感觉不一样了。它不再是当初那个我每周日不得不去的老建筑，而是我朋友的家。在那里，我一点点亲近他，跟他说话，念使徒信经，那可是传用了好几个世纪的祷告文。“我信天父上帝，”我念得太大声，而且太开心，以至于有一两个人侧过身，笑眯眯地看着我。外婆有点儿紧张，因为她担心我被当成异类。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念使徒信经对我来说就像唱歌一样--“我信圣灵，我信我主耶稣基督，生命的赐予者。”
生命!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生命”这两个字顿时显得无比珍贵。康奇塔几乎就要从皮划艇中滑下去……可她活了下来。可我爸爸却面色发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他也活下来了。还有医院里十字架上的那个人……他复活了。晚饭后，我跑到蜀葵丛后面的假山上，坐在我最喜爱的位置上，翻开《圣经》读了起来。翻到的是《约翰福音》里的一节经文:“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我决定把整部福音书都读一遍，于是就翻到了开头。我读得很慢，读到了第三章，有节经文说:“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②
我环顾四周。树木已经开始枯败，可这不重要，因为到处都有新生命的迹象。花瓣虽然凋零了，可玫瑰果却膨大起来。停憩在紫苑花上的那几只蝴蝶原来是只毛毛虫，可每一只最终都破茧成蝶了。毛毛虫蛹虽然没了，可生命却延续了下来。破茧而出的，是光芒耀眼的赤蛱蝶或褐蛱蝶，它们挥动翅膀，朝着太阳飞去。“我就是……生命!”我自言自语道，又继续读下去。读得多了，我也就读懂了，虽然我很难把感想付诸文字。我的朋友耶稣不仅在地球上生活过，医治过病人，对孩子热情友善，他还是上帝。他把自己永远的生命赐给了我，世间万物本是他所造，生命的气息也来源于他。如果我信他，那我就成了他的儿女。我想到了爸爸，他要是也信耶稣就好了。
外婆离开一周后，我就回学校上学了。我跟同学们讲了好多见闻，坐飞机去西班牙南部，坐车去看直布罗陀海峡和地中海，我讲得可带劲儿了。我还秀了几句西班牙文，大家惊得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我没怎么提起爸爸，就算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提，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原因。
我在家忙里忙外，又要帮外公做家务，又要做作业，几乎没什么时间读书。但我还是尽量每天都读一段《约翰福音》，很快就读到了第十一章。开学两周后的一个周六，我带着阿影去丛林里采黑莓，口袋里装着《圣经》。我知道唐会回来过周末，这让我很开心。我回英格兰时他还没回来，从假期开始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
我摘黑莓，摘到分量够吃就找了棵倒下的树，坐在树干上开始读《约翰福音》第十一章。那章讲的是耶稣的好朋友拉撒路，他刚刚去世。没错，又是跟生死相关的主题，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我明白，耶稣不仅暗示拉撒路会复活，还宣告说信自己的人有永生。我放下《圣经》，开始思考他说的话。种子总会落下，叶子也会被埋，但春天依然如期而至。信耶稣的人从未真正死去。我把《圣经》装回口袋就回家了，一路上都在想晚饭我要做的苹果黑莓派。
“外公，”我在前门大喊，“你在哪里?我来做晚饭啦。”
没人回应我。我往客厅看了看，看到外公坐在桌前，双手捂着脸，桌前有封摊开的信。我怔住了。
“外公，”我哭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公连忙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
刹那间我懂了，其实自从外婆走后，我心里就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的，正因为这样，生死在我看来才如此重要。
“噢，亲爱的，我亲爱的露西，”外公说，“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讲……”
“是关于爸爸的，对吗?”我哽咽着，低声问，“他死了，是吗?”说完我就一把扑入外公的怀中，跟他抱头痛哭起来。阿影也惊慌失措，舔舔我，又舔舔外公。
“他是周三过世的。”外公终于开口了，“外婆没拍电报过来，因为你爸爸希望你先读到这封信。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所以才急着让你回来，他希望你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在家里，平平安安的。这封信他是一点点写成的，身体好时就写几行。我的宝贝露西，你是想在这儿跟我一块儿读，还是想拿去一个人读?”
“我还是一个人读吧。”我拿外公的手帕擦干了眼泪，又说，“我去丛林那边待一会儿，你不会怪我吧?”“去吧，亲爱的。”外公说。于是我拿起信，走出门。阿影跟着我出门，又跑回外公那里去，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它也不知谁更需要安慰，但它最后还是决定跟着我。它轻轻地跟在我身后，用鼻子轻抵我的手。
我简直没法鼓起勇气拆信，读一封去世的人写来的信感觉太奇怪了。我走到树桩旁，四下望去，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被阳光轻吻过的树叶即便到了枯干之时，也带着荣耀的光辉。山毛榉和银桦树披着纯正的金色外衣，七叶树则是鲜黄色的。橡果和七叶果躺在满地的落叶上，生命的种子正在等待萌芽之日、重生之时。我深吸了口气，拆开了信。
信很长，字迹略微有点儿不规整。爸爸告诉我，他非常爱我，他还说很惋惜，那些年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度过，可却没有。他说到了外婆，说她待他很好。他很感激我们最终能彼此坦诚相待，也很开心能把我托付给外婆，她把我照料得很好。信快读到最后，我不禁放慢速度，我一直想知道的一件事他还没写到呢。
我又深吸了口气，开始读最后一段。“小露西，你别伤心。这结局再幸福、快乐不过了。我想跟你说，我现在知道我们彼此还能相见--你、我还有你妈妈。耶稣来得刚刚好。差派牧师帮了我很多忙，但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动的人。那天，在沙滩上，你对我说，苦难已经过去，眼前将是一片光明.…"
笔迹越来越淡，爸爸似乎累得再也写不动了，连署名也没写。也许他还想写更多，但我想知道的他全写到了。一只憩在花楸树上的知更鸟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啭鸣。我抬起头，透过泪眼，看到一片模糊的金黄和绯红，还有七彩的阳光。爸爸说的没错，眼前的确是一片光明。他已走过死亡，踏进另一个世界的春天。对他也好，对我也罢，一切都将不同以往。爸爸为我打开了新世界，带我领略了诗歌和美。他带我看海，让我爱上西班牙还有洛拉一家。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看他们的。最美好的是，我发现了永生的秘密。那就是耶稣，在耶稣里面就有生命，从今时直到永远。
阿影突然叫了一声。我擦去眼泪，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唐，他正骑车穿过丛林往小屋的方向去呢。他穿梭在绯红的荆棘丛中，车轮飞转，活力非凡。他转过头，看到了我。
“露西!”他大声喊道，“一切都好，你终于回家啦!”他穿过山毛榉林，飞快地向我骑来。
